朋友中不乏品茗论道的老手。每每相聚，那份热情与高深让人感佩。然而，终因自个儿粗俗，老是“雅”不起来，想要的还是那杯“苦茶”。

　　苦茶，并非常人所谓之绿茶，而是特指六月雪和苦丁。我国的“十大名茶”都是以产地命名的，六月雪和苦丁虽不代表产地，但对茶而言，却是名实相符。

　　“茶”为开门之事。假如说城里人的春天是由一杯绿茶渲染的，那么，乡下人的日子则是由苦茶滋润的。早年，世间尚无雪碧、可乐、奶茶等饮品，却有大自然恩赐的六月雪、苦丁茶供人品饮，亦是虽苦犹甜。

　　老家的茶壶有些年头了，虽说表面光洁，内壁却是黑不溜秋。打记事起，无论是解渴，还是润喉，壶嘴流出的凉水笃定是苦茶。想来，壶中之“黑”，该是“苦”之结晶了。

　　六月雪是坊间俗称，学名奇蒿，菊科草本植物，高不过膝，叶子尖长，夏季有洁白如珠的花束。《本草纲目》记载：六月雪“解暑如神，凡伤寒时疫，取一茎带籽煎服，能起死回生” 。

　　六月雪之功效是否真有如此奇巧，我们不得而知。不过，苦夏时节，山村农妇总要在头天夜里泡上一缸，翌日一早灌满葫芦壳，以备男人耕作之需。隔夜绿茶难喝，而苦茶却正好相反。所以，讲究品质生活的农人总喝陈年六月雪。

　　六月雪泡茶，通体凉快，既可止渴防暑，也是古人迎夏之仪式。然而，因为性寒，一过夏日，六月雪便藏而不煮。倒是苦丁，一年四季天天可饮。

　　杭州的几位新闻界朋友早年曾去磐安采访采风，偶尔尝到苦丁，竟然一喝钟情。哪知，自己调离磐安后每年还能接到他们索要苦丁的电话。问及缘由，朋友坦言，因为贪嘴，健康指标时常出现异常，医生嘱他节食限酒，同时建议常饮苦丁。也就喝了半年，不仅体重下来，连指标也趋正常。

　　在众多磐安特产中，苦丁并不贵重。就其功效而言，杭州朋友的体验只是个案，说多了恐有广告之嫌。不过，有案可查的是，苦丁属“冬青”，古籍称之为“皋卢茶”，苦、平、无毒，药饮两用，多为民间贡品。“苦甘入阴，延性养年。”(陆羽·《茶经》)而据《本草纲目》记载：“南人取作茗，煮饮，止渴明目，消炎利便、通肠。”《中药大辞典》也说：苦丁茶能双向调节机体代谢，增强人体免疫功能，对“三高”症状有明显的抑制消解作用。

　　苦丁——名苦，味更苦，有大叶和小叶之别。大叶苦丁，以荒山野地为家，集天地灵气，吸日月精华，枝干高大通直，叶质肥厚。农人偶尔碰上，摘来嫩叶，洗净后剪成长长的细条，晒干备用。大叶苦丁味极苦，大户人家用四五条泡上一大缸，便能喝二三天。

　　小叶苦丁原为野生，目下供应的多为人工培植。小叶之“小”类似蝌蚪，咖啡碱含量远低于绿茶，长期饮用不上瘾，亦不致兴奋失眠。撮上少许，冲入开水，小小的精灵在透明的玻璃杯中尽情地伸展，原本黝黑细小的腰肢随着一串串气泡的充盈，渐渐变得壮实起来。之后，整张叶子舒缓地站立，浸润在淡淡的绿色中，温暖而又养眼。

　　“什么是好茶？小苦微甘即好茶！”(鲁迅语)轻轻地把盏，试着喝上一口，即刻便有苦之感觉。这苦，既是纯粹的、也是透彻的，甚尔不带一丝涩味。稍过片刻，再喝一口二口，似乎舌生清香，继尔有微甘之味觉……

　　苦丁之“茶劫”与生俱来。当它嫩芽初萌便被人掐断，早早地离开了母体。接着，它被倒入火热的锅里翻炒，揉捻成细紧的条索。上架烘焙之后，又被投进滚烫的水中……

　　人生如茶生。当婴儿呱呱坠地，首先尝到的不是初生母乳，而是苦涩的黄连水。之后，咿呀学语，又面临求学、恋爱、就业、职称、职位……每一个生存状态，都是人生苦难之重要诱因，倘若不能坦然从容相待，往往会有“我比黄连苦三分”的感慨。

　　曾偕友人去磐安安福寺烧香，但见寺僧也喝苦丁，而且喝得甚为酽浓。凡俗之人品茗，求的是“恬淡”境界。寺僧是觉悟禅道的智者，早已把俗世看成苦海。想来，他们每天静坐在智慧的般若之岸，苦丁该是他的载渡之舟了。

　　因为笔者与主持有几面之缘，他便奉茶相待，却不肯多放苦丁。是怕我们喝不惯吗？佛祖慈悲，普渡众生。在寺院品饮苦茶，即使只是淡淡一抹，也有浓浓之感受──面对苦，人的本能反应是逃避和摆脱。不过，就像甜食蛀牙，酸食伤胃，辣货损脾一样，过于甘美的滋味和享受，倒像裹着糖衣的慢性毒药，既毁损人的健康，也消解人之意志。良药苦口，忠言逆耳。苦之滋味，固然不好受，却能够触及心灵，让人自省与警醒。

　　茶能清心，苦是境界。当年，颇受争议的周作人先生喝不惯北京之“香片”，遂把八道湾的书斋取名为“苦茶庵”，为后人留下了一章章清新耐读的文字。终其一生，还真有点“苦茶”之意韵呢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