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金华山,双龙电站。
一只硕大的圆形壁钟,被高高地嵌在灰白的墙壁上。因为山高雾浓湿气重,壁钟外壳已有点点锈斑。原先“滴滴答答”的声响,随着一个宽厚背影消失在机房门口,也就骤然停息:时针靠近6点,而分针直指50分。
双龙水电站(资料图)
乍见之下,忍不住发问:“壁钟时间,是早上还是下午?”
“下午。”电站工作人员吴飞阳应声而答:“确切地说,是毛泽东主席结束视察、上车离去的时间。”
忽然想起一句时髦话语:历史睡了,时间醒着。而此时此地,却正好相左:时间停了,历史醒着。
二
时间是历史的刻度。追溯双龙电站历史,还要先说说湖海塘水电站。
湖海塘水电站(资料图)。
湖海塘在金华城南。初听其名,容易陷入民间语文之纠结。是湖,是海,还是塘?且不管它,反正是一大汪宽阔的水域,因为早年没有水库,也没有水电站,它就像一个铩羽而归的将军,调控蓄水功能简直一塌糊涂。
“一场大雨水汪汪,三个日头地发黄;夏洪秋旱遭灾殃,半年糠菜半年粮。”这一顺口溜便是当年婺城农民的真实写照。相较之下,城里生活虽无乡村之忧,但四万多的人口分散居住,白天还人来人往,一到晚上却都暗淡无光,只有比较热闹的西市街,还能看到零星灯光。长乐戏院曾是婺城唯一的娱乐场所,用来照明的也只是煤气灯和电石灯。
“点灯不用油,耕田不牵牛。”金华曾多次向国民党浙江省政府打报告,要求开建“湖海塘水力发电暨灌溉工程”。只因为那时国民政府忙于“戡乱”和内战,哪里顾得上此类鸡毛蒜皮之事呢。直到1949年5月金华解放,新生的人民政府顺应民心,急事急办。
据《金华水利五十年》记载,1950年1月,湖海塘电站工程破工,经9个月苦战,于10月25日正式向金华城区供电,供电量约占城区的97%。
按库容量,或者说集水面积,湖海塘水电站在省域范围是无足轻重的,却在浙江水利史上留下浓重一笔——新中国成立后浙江省投产建设的第一座小型水电站,前后营运了60余年。2012年,因金华城市建设之需,湖海塘水电站才停止发电。
回首既往,湖海塘水电站的标杆示范作用是不可估量的——自1950年冬至1952年春,金华各地开工上马的小型水库就有30多座。
1958年5月,双龙水电站建设工程破土,虽比湖海塘水电站迟建了8年,但其精神内核却一脉相承:向高山要水要电!
三
“人”傍“山”,乃“仙”。
数亿年前,板块的挤压,地壳的运动,隆起与沉降,塑造出仙气十足的金华山。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曾花三天时间,爬完这座仰慕已久的仙山,洋洋洒洒地写下5000余字的游记。
双龙电站位于金华山南麓、西旺村东侧。沿罗电公路驱车上山,但见高高低低的房舍依山就势、错落有致地散落在进山公路的两侧,而电站建筑则若隐若现在一个狭长的山坳里——茂林修篁,百草丰盈,涧水幽寒。倘若不刻意找寻,是发现不了其所在的。
时值仲秋,金华山还是清一色的碧绿,而电站四周却点缀着一簇簇栾果,仿佛在说,你们想要找寻的红色,就在这里。
不过,比栾果更醒目的,还是电站门口的那幅大大的毛体对子:“自力更生,艰苦奋斗。”对国人而言,此乃血色革命与家园建设之法宝,耳熟能详。双龙管委会将它镌刻在大门两侧,凸显了伟大领袖视察双龙电站的初衷,也见证着金华人民艰苦创业的禀性。
湖海塘电站让金华人摆脱黑暗,见证了热闹,现在又要开建双龙电站,这一南一北的架势,给金华人的生产生活按上双保险。大家怀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,奔走相告。于是乎,只一个需简单通知,大伙儿便自觉自愿云集而来——既有乡村农民、城镇居民,还有解放军战士和初中以上学生。破土那天,红旗猎猎,高音喇叭播放的经典歌曲,响彻云霄。
人是情感动物,一置身那热火朝天的建设现场,潜能便被无限激发。然而,没有经历那个年代的人,是无法想象其艰苦的劳作环境的。
开挖水渠那阵子,砂石泥土全靠肩挑背负。没有挖掘机,靠的是镐子、锄头、铁锨;没有风镐电钻,靠的是锤子、钢钎和长柄榔头。
工程指挥部给路远的民工安排住宿,却是空置的粮仓,没有床,也没有桌子,大伙只能睡地铺——摊一层干稻草,稻草上再铺一张席子,和衣一睡了事。
民工吃食多为自带的干粮,工地食堂只负责蒸饭,不售卖配菜。故而,蒸与不蒸,大家只能就着豆酱、酱油、咸菜、腐乳、梅干菜下饭。时间一长,个个面黄肌瘦,口舌生疮,干起活来自然就没有力气。
截水为渊,掘山为渠,凿洞为隧,哪一项也少不了开岩爆炮。有一回,一民工跟往常一样,往炮眼里埋了炸药和雷管,然后点燃长长的引线。结果炮眼怎么也不响。没办法,已经跑得老远的大伙又得惴惴不安地返回。有时哑炮不哑,突然爆响,好在防范在先,才避免伤及民工。
曾读过金华籍著名作家陈集益的长篇小说《金塘河》,其中一章《造水库》写道:凿洞爆破,将岩石从山体上炸裂、剥离,那只是开采石料的第一步,那些大小不一、重达数吨的石块,若要清运,还得由石匠进行二次解体。
双龙水电站(资料图)
金华山山体陡峭,爆炮开裂的巨石会瞬间滚落,是无须再次解体的。双龙电站从破土奠基到竣工发电,仅用16个月时间,人工清运量不大恐怕是主要因素。只不过,测量、清土、爆炮、搬运……都需作业平台,山体一陡,回旋余地便捉襟见肘。
金华著名山水画家施明德(1915~2022)当年在澧浦初中任美术教师,一到寒暑假,他便带着学生,去金华山泼墨挥毫。1959年5月,电站建设进入攻坚阶段,施明德集中精力绘就宽近三米、小青绿着色的长卷《双龙图》:“铁锤落时石花落,镐锄并举闪银辉。钢钎钻石丁丁响,土石腾空山为摧。渠成水到轮机转,电站完工常福来。”
胸中有丘壑,笔墨化烟云。从画面看,这是一幅俯视图,视角由北向南展开,近处是双龙水库库尾的阡陌田野与散落其中的数处村落。画面的主要部分是连绵起伏、峰峦叠嶂的金华山群峰,而在图轴靠右三分之一位置,双龙发电站的涵管俨然骖騑于画中。盘山公路向洞前方逶迤。画面的左边是双龙水库之水面,大坝宛在,出大坝乃平林漠漠之烟村,最远处用淡墨扫出若有若无的南山群峰之剪影。全图写实却又兼顾传统与画面空灵。北山之美、建设工程的不凡与艺术性相得益彰,为双龙电站工程留下了不可多得的现实写照。
四
说来难以置信,当年的双龙电站仅有16名职工,3幢平房分别是机房、办公室和职工宿舍,整个电站占地面积仅有6亩。
2018年6月,金华山管委会实施景区改造提升工程,老电站原貌得以保留,新建了部分房舍。即便如此,若不计参观停留时间,按设计线路转一圈,亦无须一支烟工夫。
螺蛳壳里做道场,方寸之内可腾挪。小电站,也有大出息。
“金华的地势,实在好不过。”(郁达夫语)双龙峡是金华山的大动脉,水流长年不竭,水量充沛,天然落差数百米。峡谷附近有个仙瀑洞,一挂73米的洞瀑水雾蒸腾,早已洇湿世界基尼斯纪录。
一脉库水已被缓缓导出,之后闯岩过山,乖乖地流经人工捆扎的涵管,直泻而下,猛烈撞击一台崭新的水轮机。这台水轮机为“金华土产”,功率750千瓦,是当时国内独一无二的设备。双龙水电站视其为掌上明珠,悄悄“联姻”上海华生电器厂制造的两台256千瓦发电机。不想,这一拖二的架构,竟诞下我国电力机械制造和农村水电史上的一个奇迹。
记得有人说过,一座城市的创新能力不仅仅是拥有多少科研机构和学术成果,更在于有多少成果产生价值、能否在最短周期实现转化。
双龙电站自主创新,让金华人初尝成功之喜悦。他们放开手脚,依葫芦画瓢,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接连“复制”少年、双龙、库口、官基、大堰头、青妇等6个水电站和2个水力站,统称“一垄八站”,实现双龙峡全流域梯级开发。
“一垄八站”,“垄”乃“龙头”——双龙电站,自上而下之工程包括45万方的九龙水库、4000多米长的盘山渠道、148米的穿山隧道和196米落差的压力水管等。
数字简明,一目了然,但除了落差让人惊诧之外,其余并无“特异”之处。前两天翻看施明德先生画作,醍醐灌顶,不由得慨叹:原来如此!
此画作于1960年9月,比前一幅迟了一年多,画题叫《双龙水电站图》(纵55.5厘米,横92.3厘米),右上角有长长的款识:“双龙水电站有一垄八电站十库水相连之妙。管道不用钢,亦不用水泥,以木材箍成。自罗店至双龙水库大坝不到一公里,有各级水电站六个,充分利用水力提升了全公社电汽化。此写其十库中海拔最高之九龙大坝及引水上山西隧道口风景。”
把一幅画作当史料来读,这在书画界尚不多见。私下揣测,施明德先生当年作画的真实心境,可从题画诗中窥知:“大坝高把众峰吞,莽荡山河气象新。水渠蜿蜒来龙斗,山穿隧道石为门。香飘千里福如海,水泛新秧绿似云。入夜明珠齐吐焰,双龙公社胜仙源。”
只不过,斗转星移,逝者如斯,所题款识竟记载着后人难以查找的史实,恐怕作者本人亦料想不到。
施晨光子承父业,回忆说,他父亲以笔墨为双龙电站留痕的画作至少有数十幅,仅捐赠于金华市博物馆的相涉金华山的双龙、九龙电站的就有6幅。
五
当年,国家百废待举,什么事都要自己来,也只能自己来。譬如电力工业,电厂凋零,设备残缺;电网瘫痪,运行维艰。再加上中苏关系渐渐出现裂痕,之后苏联方面又背信弃义,撤走专家,电力战线更是留下一大批半拉子工程。
艰难困苦,玉汝于成。“一垄八站”恰逢其时,犹如一颗耀眼之新星,高悬夜空,赢得了无数掌声和鲜花:大会发言,经验介绍,登报表扬,接待参观……
1960年3月14日,春寒料峭,暖阳夕照,是一个注定要被定格的日子。
下午5时许,毛泽东主席头戴帽子、身披风衣,专程前来双龙水电站视察调研。随行的有江西省委第一书记杨尚奎、卫士长李银桥和浙江省公安厅厅长王芳,金华地委书记李学智陪同视察。
查了查万年历,是日,农历庚子年二月十七日,距二十四节气中的“春分”还有一周时间——罗店山野,草木怀新,麦苗返青,蓿苜碧绿,一派春意盎然景象。
其时,水轮机和发电机联合运转,正持续不断地发出低沉而单一的声响——虽说不上美妙动听,却佐证主席所闻不虚。他径直走到那台励磁盘附近,一边俯身察看,一边向身边的小年轻问这问那。
紧随其后的摄影师侯波迅速调整位置,小步跑到主席正对面,举起手中相机,“咔嚓”一声将瞬间定格成永恒:主席猫腰居中,右边是李学智,左边则是电站职工吴小弟。
“吴小弟今年九十岁,平日还能下地干活,闲时与村里的老人们打打麻将。”吴飞阳与吴小弟同村,听他这么一说,心中顿生寻访之念。
六
打着导航,七拐八弯,好不容易找到“门口用水桶种菜”的楼房。楼房是砖混结构,有个一门进出的庭院,拴着的黄狗看见人来,摇着尾巴,吠了两声。正当犹豫是否进入时,见一头发花白的老者走出房门,正是照片中的吴小弟。
与主席合影,可遇而不可求。吴小弟把照片放得大大的,油画布做底,再框以木架,珍重地将它挂在堂屋的墙壁上。相比于屋内其他五颜六色的家什,这张黑白照片异常醒目。照片下方是一张农家常见的八仙桌,桌上盖着一个灰不溜秋的菜罩,罩里摆放着中午吃剩的饭菜。
我们就着八仙桌,边喝茶边聊天。小弟说,他原本是金华公安处战士,当年被安排在湖海塘电站值守。有一天搬运电杆,不慎造成腰椎压缩性骨折,整整休养了一年。其间,恰逢双龙电站开建,党组织便照顾他去了电站,48岁正式退养,回到老家婺城区罗店镇西吴村。
受命运之神的眷顾,主席前来视察那天,吴小弟刚好值班,地委书记李学智便让他介绍情况。回想当时心情,小弟说除了紧张还是紧张,好在主席想了解的情况,既细又小,都是他倒背如流的工作日常,才不至于因紧张而语塞。
小弟还说到,如今已很少有人记得,就在主席视察的前一个月,电站进水泵的弯头承受不住高压水柱的冲击,突然发生“爆炸”……
“爆炸”?我想不对,连忙问小弟,用“爆裂”似乎更妥当,他以“对对”表示认可。因为弯头是电站自制的,钢板厚薄不均,薄的地方便容易爆裂,喷射而出的水柱犹如炸弹,力道之大蹿墙碎石。幸好,当班的员工不在附近,要不然……
说起“自制”,显然挠到小弟的痒处。他告诉我,大坝、水渠、涵管、厂房等没用一丁点钢筋水泥,全是用沙石、黏土捣筑而成。还有,电压表是职工拼装的,线圈是用铝线缠绕的,安全阀也是自行设计的……
细节往往在小处。画家施明德只不过是历史的见证者,有关双龙电站“自制”的描绘,竟与吴小弟叙述大体一致,可见其早期画作的现实主义倾向。
职工宿舍紧挨着发电机房,毛主席健步走了过去,伸手摸了摸被褥的厚薄,叮嘱金华领导要关心职工生活。当看到紧靠墙壁的条桌(类似于2人坐的学生桌)上有一张《金华日报》,他便顺手拿了过来,拉亮电灯,侧身坐在俗称“两头兜”的床沿上,认真地阅读起来。摄影师眼明手快,成功抓拍到这一珍贵镜头。
文字,是文化与文明的重要载体。然而,很多时候,一幅画作,一张照片、一段视频,一个实物……往往比文字能更直观、更形象地反映历史原貌。
毛主席阅读过的《金华日报》,属中共金华县委机关报,报头由郭沫若题写,报纸原件早已去了该去的地方。双龙电站展陈的是报纸复印件,出版日期并非许多资料上介绍的“当天”,而是毛泽东主席视察前五天,即3月9日。那时,金华市委机关报叫《金华大众》。
七
“青山不墨千秋画,绿水无弦万古琴。”(林则徐)金华山不是一座孤立的山峰,而是一条绵延数十公里,横亘婺城、金东、兰溪、义乌、浦江5个县(市、区)的巍峨山脉,是金华的母亲山,双龙电站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“点”。
金华山(资料图)
离站登巅,极目远眺,南北两山间是辽阔的金衢盆地,义乌江从大盘山逶迤而来200公里与武义江在双溪古渡处汇合穿越婺城,平静而缓慢地西流而去。三江六岸是拔节生长的建筑,大自然与人类合力创造这座山水城市的壮阔大美,清晰呈现在澄澈的秋阳下……
现如今,双龙电站新机房依然嗞嗞地运转,但已不是主要业态。金华当年兴建的水利设施,除了发电照明,还可饮用灌溉——譬如金兰、安地水库,盈盈一域,洁净如泉,大片水旱不侵的良田成就了物产丰饶的美丽乡村,亦成为八婺游子永远难忘的浓浓乡愁。
(作者系金华市作协主席、浙江省散文学会副会长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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