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社科视窗20丨“实事求是”与经世致用——纪念陈亮诞辰880周年

2023-10-22 17:13:26    来源: 潮新闻   特约作者 陈卫平

  在论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“第二个结合”时,都会提到对于传统的“实事求是”的吸取,流行的说法是:实事求是原本为传统的治学方法。言下之意,实事求是不是中国哲学的传统。这样的看法是不准确的,因为事实上在中国哲学史上存在着实事求是的优秀传统。陈亮就是这个传统的重要代表。从历史上看,实事求是思想凸显在经世致用思潮高涨的先秦、南宋和明清之际。这意味着实事求是和经世致用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:后者是前者的价值取向,前者是后者的认识路线。这正如明清之际经世致用思潮的重要代表黄宗羲说:“古者儒墨诸家,其所著书,大者以治天下,小者以为民用,盖未有空言无事实者”(《今水经序》)。其实,不仅儒、墨,还有其它诸子;不仅先秦,还有南宋、明清之际,立于经世致用潮头的哲学家都是如此:以把握“事实”为如何“治天下”“为民用”的出发点和落脚点。

  “实事求是”语出《汉书·河间献王传》,说汉景帝的三儿子刘德“修学好古,实事求是”。这是大家熟知的。需要指出的是实事求是在刘德那里是具有哲学意蕴的,即由研究实际事物而把握认识对象的真实形态。刘德致力于汉初的儒学复兴。他说:“学圣人之道,譬如日焉;静居独思,譬如火焉。”前者是丽日光耀万丈的“大知”,后者是爝火所照有限的“见小”,而“惟学问可以广明德慧也”(《说苑·建本篇》)。《春秋繁露·五行对》记载刘德与董仲舒的讨论:“《孝经》曰:‘夫孝,天之经,地之义。’何谓也?”思考孝之天经地义的人性根据是什么。显然,求索广明德慧的性与天道的学问,是刘德“修学好古”的内容,而“实事求是”是如何求索的认识论。唐代颜师古注释《汉书》,解释“实事求是”为“务得事实,每求真是”,以“事实”诠释“实事”,表示认识的出发点不是某个事物(实事),而是事物所处的真实情况(事实);以“真”修饰“是”,强调不能停留于表面之“是”,而应揭示事物的本质、规律(真是)。这样的解释进一步突出了实事求是的哲学意味。《汉书·河间献王传》还说:刘德与汉武帝商议治国对策,“推道术而言,得事之中”,以理论为依据而切中实际事情,经世致用的品格跃然可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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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亮雕像

  刘德的集实事求是与经世致用于一身,其实是对先秦诸子的继承。在先秦的社会剧烈变革中,“阴阳、儒、墨、名、法、道德,此务为治者也。”(司马谈《论六家要旨》)“务为治”就是经世致用,诸子的治道各异,对“事实”的阐发亦各有侧重。儒家的孔子以“复礼”即复兴周代礼乐文明为治道,看重周代文献记载的事实。他说:“夏礼吾能言之,杞不足徵也;殷礼吾能言之,宋不足徵也。文献不足故也,足则吾能徵之。”(《论语·八佾》)夏、殷的礼制到了它们的后代杞国、宋国,已经没有文献依据了,即使“能言之”,也不足为信,此即《中庸》所讲的“无征不信”。行“仁政”是孟子的治道,其哲学根据是性善说,即人人皆有善端,所以可以行仁政。《孟子·告子上》指出:告子的“生之谓性”,以为人与生俱来的食、色等本能就是性;而动物也有同样的本能,这岂不是说“牛之性,犹人之性与?”即混淆了两者的本质区别;只有以凡人皆有善端为人性,才能在事实上和动物区别开来。就是说,“性”是表示事物本质的范畴。孟子关于人和动物本质区别之所在的看法不完全正确,但其中包含着合理的观点:把握事实必须从事物的表面而深入其本质。荀子的治道是“礼义者,治之始也”(《荀子·王制》)。他的《非十二子》和《解蔽》指出:其它诸子虽然“持之有故,言之成理”,但“皆道之一隅”,只看到事物的某个片面,这犹如暗夜行路,误认卧石为伏虎,“冥冥而行者,见寝石以为伏虎”,即把假象作为事实。所以,“治之要在于知道”,“壹于道而赞稽物”,即荀子以为自己的治道是用“道”全面地把握万物。姑且不论他是否做到了这一点,重要的是他认识到:事实是对事物的全面性的断定。可见,在孔、孟、荀经世治道的背后,是从不同角度对事实的认知和把握。

  墨、道、法也是如此。墨子以兼爱为治道,注重将其落实于行动。因此,他指出:盲人也会说白黑之名的区别,但把白黑之物混在一起请他选择,他就茫然不知所措了,所以说盲人不知白黑,“非以其名也,以其取也。”(《墨子·贵义》)是否贯彻兼爱,同样是如此。这样的“以实取名”,意味着是从事实出发还是空谈名称,必须在实际行动中经受检验。否则,就会被盲人也能识别白黑这类说法所愚弄。道家的治道是“无为而治”,其重要原则是反对将自己的主观意愿强加于治理对象,庄子将此概括为“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,而天下治矣”(《应帝王》)。他的不少寓言讽刺了违背事物本性愚蠢举动。如“鲁侯养鸟”,说的是鲁侯把鸟供养在庙堂,为它奏“九韶”之乐,让它吃“太牢”筵席,结果鸟被吓得不饮不食,三日而死;庄子称这是“以己养鸟也,非以鸟养鸟也。”(《至乐》)只凭主观意图而不分析不同事物的个性,最终将走向良好意愿的反面。可见,道家从反对主观性的“无容私”的角度,说明了从事实出发就是要“顺物自然”即依从不同事物的各自本性。法家以变法为治道,主张正视现实情况,打破陈规陋习。韩非的“郑人买履”阐述了这一点:郑国某个愚人去市场买鞋,先记录了脚的尺码,但到了市场发现忘带了,又赶回家去拿,等到再回到市场时,鞋店关门了;有人问他:何不用自己的脚来试呢?他答曰:“宁信度,无自信也。”(《外储说左上》)这揭露了无视鲜活事实的重要认识根源是本本主义:迷信书本上规定的“尺码”。墨、道、法从不同角度揭示了三种认识之“愚”,说明正常的认识活动必须以尊重事实为基础。名实之辩是先秦哲学的中心论题,涉及名(名称、概念)和实(实物、实体)的关系;上述先秦诸子对事实的认知和把握,正是回答名实之辩的题中之义。这表明实事求是思想在中国哲学的源头就确立了根基。

  实事求是思想在南宋经世致用思潮中再次得到集中体现,这就是以陈亮、叶适为代表的事功之学。《宋元学案·龙川学案》把他们的思想凝练为“事功”两字,既有以事实为认识出发点和落脚点的实事求是精神,又有注重行动和效果的经世致用取向。他们胸中恢复失地,“中兴”社稷的豪情,如辛弃疾在与陈亮诗词唱和中所道:“看试手,补天裂”(《贺新郎·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》)。他们批评理学以心性修养为价值优先,导致了鄙视实务、高谈性理的空虚之风。陈亮说:“自以为得‘正心诚意’之学者,皆风痹不知痛痒之人。”(《上孝宗皇帝第一书》)他们貌似高远,但“卒不着实而适用”(《与朱元晦书》)。叶适说:“专以心性为宗主,致虚意多,实力少”(《习学记言》卷14)。因此,他们力图以事功之学予以匡正。黄宗羲说:“永嘉之学,教人就事上理会,步步着实,言之必使可行,足以开物成务。”(《宋元学案·艮斋学案》按语)这说的是叶适,也适用于陈亮。

  这样的实事求是思想,体现在当时哲学的三个中心论题即道器之辩、知行之辩和义利之辩上。道器之辩是论争普遍性观念(道)与具体事物(器)的关系。陈亮强调道在事中:“夫道非出于形气之表,而常行于事物之间者也”(《勉强行道大有功》)。因此,必须从事中见道。叶适说:“非知物者不能知道。”(《习学记言》卷47)正确的认识路线就应当是“以物用而不以己用”,以外在之物而不是以自己的主观作为认识的出发点;否则,“自用则伤物。”(《进卷·大学》)即歪曲了对事物的认识。这根源在于“人之所甚患者,以其自为物而远于物。”(同上)人们的毛病就在于自己本身属于广义的物,还要远离物。这里深刻地指出了物质世界对人的认识活动的根本制约,阐明了事中见道、因物知道的实事求是的本体论根据。在知行之辩上,陈亮指出:以合眼冥悟的心性修养,“安坐感动者,是真腐儒之谈”,“天下,大物也,须是自家气力可以干得动,挟得转”,成就天下之事必须靠行动。叶适进而指出只有通过行动,事物的功用才能转化为事实,好比人要以“求水”之“勤劳”而获得水之用,“天下之物,未有人不极其勤而可以致其用者也。”(《习学记言》卷3)离开了“求”的“极其勤”的实践活动,事物的功用价值无法转变为现实形态即开物成务。这在知行之辩上论证了实事求是与经世致用价值取向的统一。义利之辩是辨析道义(道德原则、道德规范)与功利(利益、功效)的关系。叶适指出,董仲舒的“正谊不谋利,明道不计功”,以义否定利,“后世儒者行仲舒之论,既无功利,则道义者,乃无用之虚语。”(《习学记言》卷23)即功利是评价道义实际价值的标准。陈亮更突出了这一点,其思想被他朋友概括为“功到成处,便是有德;事到济处,便是有理”(陈傅良:《致陈同甫书》)。道器之辩、知行之辩是宋明时期的哲学主要论题,而义利之辩贯穿于整个中国哲学史,陈亮、叶适在这些重要哲学论题中传承、发展了实事求是的思想。而颜师古对于他们从哲学意义上阐释实事求是作了思想铺垫。

  明清之际,震惊于社会危机和明朝覆亡的“天崩地解”(黄宗羲语)。经世致用思潮奔涌而兴,显露出某些走向近代的因素。中国传统哲学在此时期进入批判总结阶段,王夫之、黄宗羲、顾炎武是最重要的代表。他们反省宋明理学“明心见性之空言”(《日知录》卷7),以“六经责我开生面”(王夫之语)为理论抱负;这既与南宋的经世致用一脉相承,又有别开之新面。他们的经世致用以“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”相号召,[顾炎武《日知录·正始》指出:“亡国”是朝代兴亡,而“亡天下”是天下民众无法生存,“保天下者,匹夫之贱,与有责焉耳”。后来梁启超在《痛定罪言·三》)将其概括为“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”。]这天下不是一姓之王朝而是万民之生存,超越了为君王朝廷的“补天裂”。他们的经世致用以“实学”为标识,更显示了与实事求是的关联。王夫之以扭转“废实学,崇空疏”(《礼记章句》)为担当;黄宗羲指出:“致之于事物,致字即是行字,以救空空穷理”(《明儒学案·姚江学案》);顾炎武倡导“修己治人之实学”(《日知录》卷7)。他们的崇实黜空将实事求是思想提升到了新高度。

  五峰书院,陈亮讲学处。

  首先,从“实事”而言,强调了实证的可靠性。明清之际科学家把传入的西方科学称为“格物穷理”;哲学家方以智指出西方科学“详于质测”(《通雅》卷首三)即注重实际验证。王夫之将这两者贯通:“盖格物者,即物以穷理,惟质测得之。”(《搔首问》)事物之理唯有经过实际验证才是可靠的。因此,他批评以往论述天地构造、运行的象数学是“猜拟比量,非自然之理也”,“皆成戏论,非穷物理者之所当信”(《思问录·外篇》)。黄宗羲与方以智交谊甚笃,以为西方科学开辟了实证化的认识道路:“西人汤若望,历算称开辟。为吾发其凡,由此识阡陌”(《赠百岁翁陈赓卿》)。顾炎武赞扬西洋的“善天文”在于“其多验”(《日知录》卷29)。这样的实证求物理,为实事求是增添了科学实证的新内涵。以后清代的阮元就把科学(包括西方实证科学)称为“儒流实事求是之学”(《畴人传序》)。他们强调实证的可靠性,还在于注重亲自调查。王敔说其父王夫之“欲尽废古今虚渺之说而返之实”,于是,“喜从人间问四方事”,对于文献记载,“更以见闻证之”(《大行府君行状》)。黄宗羲的《四明山志》《今水经》等著作,都经过实地考察,以避免“空言而无事实”(《今水经序》)。顾炎武时常向普通百姓实地调查,检验相关认识和书本记载,他将此喻为直接“采铜于山”(《与人书十》)。这样的亲历采事实,体现了以实际调查作为达到实事求是基本途径的新观念。

  其次,从“求是”而言,突出了实践的有效性。对此王夫之从实践性知识优越于书本知识予以阐述,他以下棋为例:“格致有行者,如人学对弈碁相似,但终日打谱,亦不能尽达杀活之机,必亦与人对弈,而后谱中、谱外之理,皆有以悉喻其故。”因此,“致知之功,非抹下行之之功而不试。”(《读四书大全说·大学》)一味研究棋谱而不与人对弈,永远学不会下棋;只有通过“行之之功”的实践,才能理解书本的知识和得到书本之外的知识,从而真正把握事物之“理”。黄宗羲则指出只有以实践形式展开的认识活动才有认识真理的可能:“道无定体,学贵适用”,不应将“学道与事功判为两途”;如果“道不达之事功,论其学则有,适于用则无。”(《姜定庵先生小传》)真理(道)并非预定固立,学道即对真理的认识必须在事功实践中展开;否则,就沦为空洞无用。顾炎武从认识由具体到抽象过程,阐述了实践的有效性:“非器则道无所寓”,抽象原理寓于具体事物之中,正确的认识途径是“下学而上达”,由具体上升为抽象;但这只有通过实践才能实现,好比“孔子学琴于师襄”,通过“习其数”即练琴的实践,才能“得志”即把握蕴含琴曲中的情志,进而“得其为人”即体会作曲者的人格(《日知录》卷1)。分析“实事”是为了“求是”,王夫之、黄宗羲、顾炎武从不同方面强调实践对于“求是”的有效性,意味着把实践作为实事求是的根本属性。

  康熙年间的颜元和戴震继续以经世致用的“实学”为旗帜,发展了实事求是思想。颜元以为宋明理学导致了空谈心性的弊病,“救蔽之道,在实学”(《存学编》卷3);“以实药其空,以动济其静”(《存人编》卷1)。“实”与“动”(行)并举,强调格物是亲身接触“实事实物”,“犯手实做其事”(《四书正误》卷1)。戴震被乾嘉汉学尊为继承刘德实事求是的典范。然而,他的实事求是不限于考据之类的“为学”,而是走向了“为道”:“曰道,指其实体实事之名。”“语道于天地,举其实体实事而道自见。”“语道于人,人伦日用,咸道之实事。”(《孟子字义疏证·道》)“物者,指其实体实事之名;……实体实事,罔非自然;而归于必然,天地、人物、事为之理得矣。”(《孟子字义疏证·理》)从自然存在的“实体实事”,把握寓于其中的“道”即必然之理,它包括了天道的必然规律和人道的当然准则。以认识天道、人道的普遍之理为实事求是的宗旨,意味着戴震将其作为“性道之学”认识论的最高总结。

  龚自珍在晚清经世致用思潮再度兴起而传统哲学终结之时,更清楚地指出了这一点:“道载乎器,礼征乎数……莫循空虚,咸就绳墨,实事求是,天下宗之。”(《阮尚书年谱第一序》)“夫读书者实事求是,千古同之,此虽汉人语,非汉人所能专。”(《与江子屏笺》)认为实事求是虽然语出汉代,但从具体事物(器)和具体时空(数)中把握性与天道的实事求是思想,则“天下宗之”和“千古同之”,是贯通中国哲学千百年的共同传统。由上述可见,龚自珍的概括是合乎历史事实的。而与之相联系的经世致用则体现了家国情怀的道德担当,儒家自先秦以来形成的仁智统一即伦理学和认识论相结合的传统,[参见陈卫平:《见闻之知、德性之知与中国传统致知之道的嬗变》,吴震主编:《宋明理学新视野》下册,商务印书馆,2021年。]实事求是与经世致用的互相联系,正是这个传统的具体展示。

  (作者系尼山世界儒学中心学术委员会副主任;华东师范大学教授、博士生导师)

  【后记】习总书记说,哲学社会科学的现实形态,是古往今来各种知识、观念、理论、方法等融通生成的结果。一个民族要想站在科学的最高峰,就一刻也不能没有理论思维。八婺大地,发展迅速,万象纷呈,该如何解读,该有怎样的视野。我们和金华市社科联一起,为你打造一份权威的金华社科读本。每周四推出,帮你解开现象的迷雾,助你追寻理论的真谛。

编辑:薛文春